□ 逄春阶

  8月15日,国家网信办联合国家发展改革委、教育部、科技部、工业和信息化部、公安部、广电总局公布的《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》正式施行。这意味着,人工智能将以一种更规范、更智慧的方式服务于生产生活,也包括文艺领域。人工智能文艺创作真的不可阻挡地来了。这是“做21世纪人的大尴尬,过去的人从没有过这类荒诞的尴尬”(学者赵鑫珊语)!

  我想起了莫言先生2001年在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演讲《小说的气味》,其中有一段,他说:“在有了录音机、录像机、互联网的今天,小说的状物写景、描图画色的功能已经受到了严峻的挑战。你的文笔无论如何优美准确,也写不过摄像机的镜头了,但唯有气味,摄像机还没法子表现出来,这是我们这些当代小说家最后的领地。但我估计好景不长,因为用不了多久,那些可怕的科学家就会把录味机发明出来,能够散发出气味的电影和电视也用不了多久就会问世。趁着这些机器还没有发明出来,我们应该赶快写出洋溢着丰富气味的小说。”莫言先生所担心的,如今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实现。比如,以爱因斯坦、马丁·路德·金等已故名人自拍视角生成的图片,效果能达到“以假乱真”的程度。可见,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实现深度介入文艺创作。个人化的写作还有没有意义呢?我觉得还有,人工智能不是什么都能,因为机器人不是人,无法应付各种“意外”。

  人与生成式人工智能文艺创作有着本质不同。人工智能是人的智慧的延展,是对人行为的临摹、物化、还原、延伸等。人工智能不具备人的感性思维,它是物。因此,人工智能产出的作品并非结合人的个体复杂经历,也缺乏通过作品与欣赏者进行的情感交流,人工智能无法实现与人的情感、意志、情绪、经验等方面的自然交互,充其量只是形似,而无法达到神似。比如说,每个人喝醉了酒,表现是不一样的,感受也是不一样的。人工智能可以设计多种醉酒的表现模式,头晕、恶心、呕吐等,但无法设计某一个人某一时刻在某种场合的醉酒状态。我就见过,有个人喝醉了酒,直接说英语了,而且说得很流利。这是他在清醒时没有的表现。还有,醉酒者的心理活动,也无法设计出来。因为人是有灵魂的,个体的灵魂无法智能化。要看真正的醉酒状态的艺术,还得到剧场去看话剧演员的个性化表演,一举手一投足,透着对酒与人关系的深度理解和把握。我们欣赏的是艺术家的不确定性,是即兴发挥。比如人工智能可以模仿画家的画作,捕捉画家的个人风格,但无法呈现画家细微处的变化,包括破绽。画家画画,构思同一幅画,但呈现出来的内容是不一样的,画家作画时的情绪,当时周围的环境、评论家的期待等都会影响画作的呈现,这些都是未知的。人工智能再“智能”也束手无策。

  我很喜欢莫言先生提到的“小说家最后的领地”这一概念,最后的领地是哪些呢?应该是直觉、情绪、顿悟、灵感、梦境,再细化就是:惆怅、自尊、嫉妒,以及刹那间情绪的细微变化等,也就是人的所有气息。这些是人工智能无法涉足的,是维护我们艺术家面子的最后的领地。

  人工智能是个好东西,是为人提供服务的好东西。能把人从简单劳动中解放出来。我喜欢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的文艺作品,但我更喜欢带着人的气息的话剧、山水画、花鸟画、小说、诗歌等艺术。我更欣赏的是诗意的“意外”之美,不是程序化的设计之美。

  莫言二十多年前的那次演讲,结尾是这样说的:“让我们把记忆中的所有的气味调动起来,然后循着气味去寻找我们过去的生活,去寻找我们的爱情、我们的痛苦、我们的欢乐、我们的寂寞、我们的少年、我们的母亲……我们的一切,就像普鲁斯特借助了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回到了过去。”

  我特别喜欢评论家莫罗亚写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评论,他指出,普鲁斯特为什么比任何人更善于“飞离”这个他似乎十分眷恋的世界,因为普鲁斯特不是从广度,而是从深度上开掘他的“矿脉”——追忆过去。对啊,“追忆”,也许是小说家最后的领地。因为,唯一真实的乐园,是人们失去的乐园。人工智能,能追回失去的乐园?不能!